第五十五回
爱情郎金姐贴财物 别怨女如玉下科场
词曰：
荡漾秋波落泪痕，送郎财物在黄昏。远情深意出娼门。
为下科场离别去，空留明月照孤村。一灯相对夜销魂。
——右调《浣溪沙》。
话说如玉在郑三家过生日，萧、苗二人各请了一席，如玉又还了一席，鬼混了三四日。只因有这几百银子，入在众人眼内，弄得鸨儿、龟子动了贪心，苗秃、萧麻生了痴念，一个个不说的强说，不笑的强笑，每日家簇捧着如玉和羊脂玉滚盘珠一样，比一来时的如玉还新鲜几分。孰不知他们把精神俱属罔用。若依着如玉，他原是公子出身，止知挥金如土，那知想后思前?就是如今穷了，他的豪奢心性仍在，这几两银子也不愁不到他们手内；无如里面插着金钟儿与他做提调官，这女厮不过情性急暴些，讲到人情世故上，真是见精识怪，透露无比。
依如玉的意思，念在郑三家日久，虽然他款待凉薄，一个乐户人家，原指着姐妹和闺女过日子，就与他五六十两也不为过；又见萧、苗二人爱钱的景况，甚是可怜，也是点缀他们数金，因与金钟儿相商。谁想金钟儿另有主见，向如玉开说道：
“您不过是为贪恋着我，在他们身上用情。您想想：如今的时候，银子出去最易。您若教他回来，比登天还难！刻下有这几百银子放在身边，便是个虎豹在山之势。我父母从今断不敢薄待於您；您就再迟一半月与他，也不迟。至于萧、苗二人，且乐得教他们望梅止渴，日日受享他们的趋奉。到看不过眼时，与萧麻子几两罢了。然而我还有一虑：这个去处是风波不测之地，千人可来，万人可去。别人尚不足介意，诚恐萧麻子利心过重，或勾通匪类，意外生枝。您又是个孤身，我又是个妇女，五六百银子放在此地，终非妥局。刻下若将银子拿回泰安，不仅我父母切骨恨我，萧麻子于您，也不肯罢休。您我想要安然相守一日，也恐怕不可。依我的主见，您可速速写一字，叫张华坐车子来，字内再说与他。若我父母问时，只说是您家老太太祭辰，请您回去上祭，他们就不疑心了。我连夜做成几个布搭包，不论三更四更，与张华约定，将银子转去。只用往返两次，就都带回泰安，教他收存在妥当地方，岂非人鬼不知?依然这里连五十两也不用存留，以防不测。再如您我终身的事体，我打算已久，若轻轻易易的嫁您，断不可够。我已立定志愿，除您之外，今生誓不再接一人。任凭我父母刀锯斧砍罢了。他将来见我志愿已决，定视我为无用之物，到那时他们都心回意转，不过用二三百银子，便可从良。我自从接客至今，五年光景，身边零碎，积下有百十多两银子，衣服、首饰，也值百十余两，您将来回家时，可尽数带去。日后，我若有福，得与您做一夫一妻，到您家中过起日月来，我又有一番安排。您的住宅，是三百多银子买的，不妨卖了，费一百来银，买几间小房居住。张华人老实，存心也还为顾您，可留在家中。您家中还有个姓韩的，我听得说，闺女、儿子到有四五个，这不仅天天吃米，即年年穿布也了不得。这原该早与他几两银子，着他出去另过。我从良满估上三百两，我与您的东西，若变卖了，便有二百四五。您不过止出着五十多两，我就是您的人，将来好也是个过，歹也是个过。穷人家一文无有，也未尝尽行饿死，还要养活儿女哩。为今之计，可咬定牙关，只拼出三四十两来，在此混到水尽山穷处，方零碎与他们。将来我父母若赶逐起您来，您只管回家，留下我与他们拌着走。人生在世，能有几何?与您快活得一日是一日。我实实的舍不得您，再交好别人。”
说着雨泪纷纷，倒在如玉怀内。
如玉听了，感激的入骨切髓，连忙抱起来，用自己的脸儿来回与他揩抹；温存了半日，方说道：“这温如玉家门不幸，叠遭变故。若在三四年前，早已与您成就了心愿了。您的议论，都是从心眼中细针密线盘算出来的，只是愁您将来要大受凌虐。您父亲还罢了，您母亲不是善良神道。”
金钟儿道：“任凭他。拼上个死，谁也打发的下去。”
如玉道：“您今说到此际，我也有个隐衷，屡次想要说，只是不忍与您分离。”
金钟儿惊问道：“您为什么说出离别两字?”
如玉道：“我如今家业凋零，只有一日不如一日，断无兴发之期。目今已六月初十日，离科场仅有五十来天。我意思要回家，读几句书，或者藉祖宗功德，侥幸一第。异日总不可中进士，挨次做个知县或迁就别途，也是日后的饭根。”
金钟儿听罢，呆了一会，说道：“您这一下场，不知得多少日子才能完结?”
如玉道：“若从如今回家，到八月初八日进场，十六七完场；二十内外，我可与您相会。此地离省城百余里，比泰安还近一半路，我场事一完，即来看望您。”
金钟儿道：“这是您功名大事，我何敢误您?但愿上天可怜，从此联捷。您出头的日子，就是我出头的日子。只是要与您隔别两月功夫，我真是一日也受不得。”
如玉道：“您若不愿意着我去，我就不去。”
金钟儿道：“这是什么话说?我不是那样不识轻重的女人。然而您回家读几句书，固是要紧；我想命里该中，也不在用这几天功夫。”
如玉道：“我于八股一途，实荒疏的了不得。若要下场，必须抱抱佛腿。”
金钟儿又自己屈着指头，数算了一回，方许在十天后回家。
两人斟酌停当，如玉写了字，暗中雇人送与张华，着他十八日雇车来接。至此后，也没别的议论，惟有夜以继日的干那勾当。萧、苗二人见他们青天白平日将门儿关闭，也不过互相哂笑而已，那里知道他们早晚就要分别?只是不见如玉拿出银子来相帮，萧、苗着急之至。
到了十六日，金钟儿又与如玉相商：“起身时，与萧麻子留四两，说在下场后再多送；与郑三留二十两。”
如玉道：“萧麻子送多送少，我又不该欠他的，到也罢了；只恐这二十两银子，您父母未必肯依。”
金钟儿道：“我早已都想算停当了，此番王伙计一将您送银子来，数目多少，他们都知道。我猜必是那赶车的后生露的风声。您若将银子带回家去，不仅我父母和您从头至尾清算嫖账，就是萧麻子亦必搬弄是非。如今有一妙法：我这后园中有的是砖头石块，您我今晚取他些来，都用纸厚厚的包做十来封，每封写明数目，画上您的花押，放在我柜内。临行将我父母叫到跟前，着他们都一一看过，当面将柜子外面加上您的封皮，钥匙交付我收管。您的原银并我与您的银子、衣服、首饰，该在身边带的，您可同张华分带；该在被套内装的，俱装入被套内。我父母见您的银子不拿去，不仅还与他留二十两，就一两不留，他也可以依允。将来您去了，设有客来，他们看在这几百银子分上，也必不肯过于强我。待您中了，人情是势利的，我们再想别法。如此行去，看来还可以谎的过他们去。”
如玉听了，喜欢的心花俱开，说道：“此计指鹿为马，以羊易牛，实妙不能言。”
连忙将金钟儿抱过来，放在怀中，亲嘴咂舌的说道：“谁似您这般聪明，这般才智！我温如玉将来得您做夫妻，也真不罔生一世。”
说罢，急急的将门儿关闭，两人又干起旧生活来了。
到了十八日，张华如期而至。如玉暗中和张华说明，张华大喜。郑三家两口子见张华来接，真如平空里打了个霹雳，烦萧、苗二人探问如玉，回家不回家。如玉总是含糊答应；怕郑三等生心防范，此夜四鼓从窗空内，付与张华银三百五十两，钗环首饰，一总转送过手。张华俱妥贴收藏。如玉原定在二十一日起身，到二十日晚间，两个难割难舍；又改在二十三日。
郑婆子又嘱咐金钟儿，着将如玉千万留下。金钟儿满口应承。
此晚将如玉的两个褥子，两个被子，俱皆拆开，将棉花去了些，所有的棉夹皮纱，凡新鲜些的衣服，尽铺绪在被褥内；又各用针线牵引的稳稳当当。
至二十二日，这一夜千言万语，叮嘱不尽。如玉也安慰了金钟儿很多话。五鼓时，两人将被套打开，把被褥四件装好，天色才有亮光。张华便教车夫拴起车来，在窗外请如玉。如玉又将二百五十两用搭膊自带在身上。郑三家两口子听得套车，各没命的扒起，到玉房中问讯。
如玉说明要回家读书下场的原故；又将柜子开了，着郑三点查了银两封数，随即锁住，外面贴了封条，将钥匙交与金钟儿收存，嘱咐小心门户，到下场时即来；又言明场事完后，再来久住。郑三家两口子见十数封银子不带去，大放怀抱，心上甚是欢喜。如玉又拿过二十两一包银子，说道：“我在您家，遭扰日久，心甚不安。这些须银两，权做家中茶水钱用，等我下场回来，再加十倍酬情。”
郑三家夫妇见银子虽然极少，却大头段都在自己家里存着，于是陪着笑脸说道：“大爷在我身上，恩典甚重，只可惜没有好管待，早晚间不知得罪下多少。”
郑婆子又接着说道：“大爷何必多心，与我们留这几两银子。至于嫖了的时日，大爷更不必多心。将来上算盘，也是打的出的。下场读书，是个正大题目，我们也不敢强留；然而走的太鬼秘了，也该早和我们说声，收拾一杯水酒送送，令旁人也好看。难道必定是鹿鸣宴才好吃么?”
如玉道：“我正怕您老夫妻费心，因此才不肯达知。”
郑三向金钟儿道：“如何您一句儿不言语?”
金钟儿道：“自张大叔来，我问他走不走的话，也不知几百遍。今日五更鼓时，忽然扒起来要走。我把舌头都留破了，他决意要去，就着他去罢。我还有哪些脸再说?”
又拿过四两银子：“烦送与萧大爷，说不堪微礼，与小相公买双鞋穿罢。我大要不过一月后，就来看望令爱。”
正说着，张华入来。如玉着他搬取褥套。郑三道：“怎走的这样急?”
那里肯教张华搬取?自己揪起来，扛在肩头。郑婆子连忙拿起衣服包。如玉向金钟儿举手道：“话也不用再说，我去了，您要处处保重。”
说着眼中泪行行直下。金钟儿止说了一句：“我知道。”
那眼泪与断线珍珠相似，在粉面上乱滚。如玉出了东房，郑三道：“不用和苗三爷谈谈?”
如玉道：“等他起来时替我表白罢。”
出了大门，向金钟儿道：“您请回罢。”
金钟儿也不回答，一步步流着痛泪，送出堡来。
如玉走一步，心上痛一步，只是不好意思哭出声，也不敢看金钟儿一眼。此时街上行人甚少，看见的，都挤眉弄眼，跟着观玩。一同出了堡门，车子跟在后面，如玉向郑三夫妇道：“感谢不尽，容日补报罢。”
又向金钟儿道：“我说过的话，您要处处保重。您快回去，我走罢。”
金钟儿流着泪，点了两下头儿。郑三扶着上了车，还要送几里。如玉再三止住。少刻，马行车驰，走的望不见了，金钟儿方才回家。有如玉与打杂的胡六留下二两银子，并小女厮的五钱，都递与他们。把门儿从新关闭，也不吃饭，低声痛哭不止。苗秃子起来，方知如玉去了，心上甚是怪异；又询知银子未曾带去，止与了郑三二十两，萧麻子四两，自己一分也无。与萧麻子说知，萧麻子心中念道：“这温如玉好没分晓，如何敢将五六百银子交放在亡八家内?若我断不如此。”又想了想，笑道：“男女两个，都热的头昏眼花，还顾得甚么?”
苗秃子总以不辞而去为歉。
萧麻子道：“他与我留了四两，与您没有留下，他自然要早去。您他如何辞别?”
苗秃子道：“这小厮真是瞎了心，谁想望您那卖住宅钱?”
再说如玉回到家中，安顿妥当带来的银物，也无暇读别的书，止将素年读过的几本文章，并先时做过的窗稿，取出来捧玩。无如他分了心的人，那里读的入去?一展书时，就听见金钟儿在耳旁说话；离过书时，便想他的恩情，并嘱咐的要紧话儿。茶饭拿来，吃几口，就不吃了，不知想算甚么。人见他不吃了，要将盘碗收去，他又低头吃起来。每一篇文章，再不可从头至尾读完，只读到半篇上，他自己就和鬼说起话来。时而蹙眉，时而喜笑，进而长叹愤怒，一刻之中，便有很多的变态。
伺候他的两个小小厮，在他面前不仅嚷闹，就打起来，他十次到六七次不理。过了七八天后，才略好些。亏他有点才情，饶这样思前想后，不过二十五六天，肚里也装了三四百篇发霉墨卷。又因与金钟儿会面心切，经文章也没功夫打照，止将正大拟题，看了看讲章；表判策论，打算着到省城再处。将自己和金钟儿的银子共六百三十两，赏了张华十两，着他制办衣服，跟随自己；带了一百五十两；其余的，一宗宗都点与韩思敬收管，嘱咐他两口子小心门户。又将金钟儿的首饰、衣服，交与张华家老婆收存；为他是个妇人，不敢将银子与他。忙忙的收拾了一天，同张华坐车，到试马坡来。
金钟儿自从如玉去后，两人的情况都是通常，终日家不梳不洗，埋头睡觉。幸亏郑三是个怕是非的亡八，当日他妹子未从良时，因嫖客吃醋，打了一场官司，被地方官重责了四十板，逐出境外，他心上怕极，才搬到这试马坡来。从不敢寻找嫖客，有愿来的，碰着是个肥手，便咬嚼究竟，只待那把手花用精光，他才另外招人；不然，一个行院人家，女儿那里闲的了一月两月?只三天没有嫖客，便急的猴叫。郑婆子到是个不怕是非的，恨不得夜夜有客。只因他心上贪恋着如玉那几百银子，又大料着金钟儿不肯轻易接人；若强逼他，万一惹恼如玉，将银子都取去，到为小失大了。所以有个肥嫖客来，都着玉磬儿支应，金钟儿便装做起病来。所以如玉去后，他竟得安闲。
这日正在房中闷坐，猛听得小女厮在院中说道：“温大爷坐车来了。”
金钟儿一闻此言，喜欢的心上跳了几跳，连忙用手整理容环，拂眉掠鬓；又急急的将鞋脚紧了紧腿带，迎接出来。如玉已同他父母在院中说话，金钟儿笑嘻嘻的问道：“您来了?身上好?”
如玉笑应道：“来了，来了，您好?”
两人到房内坐下。打杂的将被褥套放在一边。张华拿入送金钟儿的吃食，并送他父母的几样东西。金钟儿笑道：“来就是了，何苦又买这些物件费钱。”
如玉道：“表意而已。”
金钟儿道：“您这四五十天，读下多少文章?”
如玉笑道：“一句也没有读在肚里。”
随即吃茶净面。如玉问苗秃子，金钟儿道：“您去了十数天后，他就回家了。难道您没有见他么?”
如玉道：“我没见他，想是和我恼了。”
金钟儿道：“随他去。”
少刻，萧麻子来看望，并谢日前相赠的银两。说了又说，是个示知嫌少的意思。须臾玉磬儿也来陪坐，谈笑了一会。打杂的安放杯筷，一同吃了饭。萧麻子早早回家，玉磬儿也去了。两人从新诉说一月的心情。未起更，便安歇。
一连住了三天，如玉道：“离场期止留下十三四天，我场后就来。”
金钟儿知是正务，也不敢强留；又数算着二十天外，便可相聚，所以两人喜喜欢欢的离别，不似前番那样凄苦。如玉与郑三留了十两银子，做下场回来地步，方才起身赴省。
正是：
假情尽净见真情，情到真时情倍深。
莫谓嫖情通是假，知情真假是知音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