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上有青丘,予徙家其南,因自号青丘子。闲居无事,终日苦吟,间作《青丘子歌》言其意,以解诗淫之嘲。
青丘子,癯而清,本是五云阁下之仙卿。
何年降谪在世间,向人不道姓与名。
蹑屩厌远游,荷锄懒躬耕。
有剑任锈涩,有书任纵横。
不肯折腰为五斗米,不肯掉舌下七十城。
但好觅诗句,自吟自酬赓。
田间曳杖复带索,傍人不识笑且轻,谓是鲁迂儒、楚狂生。
青丘子闻之不介意,吟声出吻不绝咿咿鸣。
朝吟忘其饥,暮吟散不平。
当其苦吟时,兀兀如被酲。
头发不暇栉,家事不及营。
儿啼不知怜,客至不果迎。
不忧回也空,不慕猗氏盈。
不惭被宽褐,不羡垂华缨。
不问龙虎苦战斗,不管乌兔忙奔倾。
向水际独坐,林中独行。
斫元气,搜元精,造化万物难隐情。
冥茫八极游心兵,坐令无象作有声。
微如破悬虱,壮若屠长鲸。
清同吸沆瀣,险比排峥嵘。
霭霭晴云披,轧轧冻草萌。
高攀天根探月窟,犀照牛渚万怪呈。
妙意俄同鬼神会,佳景每与江山争。
星虹助光气,烟露滋华英。
听音谐韶乐,咀味得大羹。
世间无物为我娱,自出金石相轰铿。
江边茅屋风雨晴,闭门睡足诗初成。
叩壶自高歌,不顾俗耳惊。
欲呼君山老父,携诸仙所弄之长笛,和我此歌吹月明。
但愁欻忽波浪起,鸟兽骇叫山摇崩。
天帝闻之怒,下遣白鹤迎。
不容在世作狡狯,复结飞佩还瑶京。
明嘉靖时,江西俞公,讳都,字良臣,多才博学,十八岁为诸生,每试必高等;年及壮,家贫授徒,与同庠生十余人结文昌社,惜字放生,戒淫杀口过,行之有年。前后应试七科,皆不中。生五子四子病夭,其第三子甚聪秀,左足底有双痣,夫妇宝之,八岁戏于里中,遂失踪,不知所之。生四女仅存其一。妻以哭儿女故,二目皆盲。
公潦倒终年,贫窘益甚,自反无大过,惨膺天罚。年四十外,每岁腊月终,自写黄疏,祷于灶神,求其上达,如是数年,亦无报应。至四十七岁时,除夕与瞽妻、一女夜坐,举室萧然,凄凉相吊。忽闻叩门声,公秉烛视之,见一角巾皂服之士,须发半苍,长揖就坐,口称姓张:“自远路而归,闻君家愁叹,特来相慰!”
公心异其人,执礼甚恭,因言生平读书积行,至今功名不遂,妻子不全,衣食不继,且以历焚灶疏为张诵之。
张曰:“予知君家事久矣。君意恶太重,专务虚名,满纸怨尤,渎陈上帝,恐受罚不止此也!”
公大惊曰:“闻冥冥之中,纤善必录。予誓行善事,恪奉规条久矣,岂尽属虚名?”
张曰:“即如君规条中惜字一款,君之生徒与知交辈,多用书文旧册糊窗裹物,乃至以之拭桌,且藉口曰勿污,而旋焚之;君日日亲见,略不戒谕一语,但遇途间字纸,拾归付火,有何益哉?社中每月放生,君随班奔逐,因人成事,倘诸人不举,君亦浮沉而已,其实慈悲之念,并未动于中也。且君家虾蟹之类亦登于庖,彼独非生命耶?
若‘口过’一节,君语言敏妙,谈者常倾倒于君;君彼时出口,心亦自知伤厚,但于朋谈惯熟中,随风讪笑,不可禁止,舌锋所及,怒触鬼神阴恶之注,不知凡几!乃犹以笃厚自居,汝谁欺?欺天乎!
邪淫虽无实迹,君见人家美女子,必熟视之,心即摇摇不可遣,但无邪缘相凑耳。君自反身当其镜,能如鲁男子乎?遂谓终身无邪色,可对天地鬼神,真妄也!此君之规条誓行者。尚然如此,何况其余?君连岁所焚之疏,悉陈于天,上帝命日游使者察君善恶,数年而无一善行可记;但于私居独处中,见君之贪念、淫念、嫉妒念、褊急念、高己卑人念、忆往期来念、恩仇报复念,憧憧于胸,不能纪极。此诸种种意恶,固结于中,神注已多,天罚日甚;君逃祸不暇,何由祈福哉。”
公惊愕惶悚,伏地流泪曰:“君既通幽冥事,定系尊神,愿求救度。”
张曰:“君读书明理,亦知慕善为乐:当其闻一善言时,不胜激劝;见一善事时,不胜鼓舞。但旋过旋忘,信根原自不深,恒性是以不固,故平生善行善言,都是敷衍浮沉,何尝有一事着实!且满腔意恶。起伏缠绵,犹欲责天美报,如种遍地荆棘,痴痴然望收嘉禾,岂不谬哉!君从今后,凡有贪淫、客气、妄想。诸杂念,先具猛力,一切摒除,收拾干干净净,一顾念头,只理会善一边去;若有力能行的善事,不图报,不务名,不论大小难易,实实落落耐心行去;若力量不可行的,亦要诚诚恳恳,使此善意圆满。第一要忍耐心,第二要永远心;切不能自惰,切不能自欺,久久行之,自有意外效验。君家事我,甚见虔洁,特以此意报之,速速勉持,可回天意!”
言毕即进公室内,公即起随之,至灶下忽不见,方悟为司命之神,因焚香叩谢。即于次日元旦,拜祷天地,誓改前非,实行善事,自别其号曰“净意道人”,志誓去诸妄也。
初行之日,杂念纷乘,非疑则惰,忽忽时日,依旧浮沉。因于家堂所供观音大士前,叩头流血,敬发誓愿:善念真纯,善力精进,倘有丝毫自宽,永堕地狱。每日清晨,虔诵大慈大悲尊号一百声以祈阴相。从此一言一动、一念一时,皆如鬼神在旁,不敢欺肆。凡一切有济于人、有利于物者,不论事之巨细、身之忙闲、人之知不知,力之继不继,皆欢喜行持,委曲成就而后止。随缘方便,广植阴功,且以敦伦。勤学。守谦。忍辱。与夫因果报应之言,逢人化导,惟日不足。每月晦日,即计一月所言所行者,就灶神处为疏以告之。持之既熟,动即万善相随,静则一念不起。如是三年。
年五十岁,乃万历二年甲戌会试,张江陵为首辅,辍闱后,访于同乡为子择师,人交口荐公,遂聘赴京师,公挈眷以行。张敬公德品,为缓列入国学。万历四年丙子,附京乡试,遂登科。次年中进士。
一日谒内监杨公,杨令五子出拜,皆其觅诸四方、为己嗣以娱老者。内一子年十六,公若熟其貌,问其籍,江右人,小时误入粮船,独依稀记姓氏闾里。公甚讶之,命脱左足,双痣宛然,公大呼曰:“是我儿也!”杨亦惊愕,即送其子,随公还寓。公奔告夫人,夫人抚子大恸,血泪迸流;子亦啼,捧母之面而舐其目,其母双目复明。
公悲喜交集,遂不愿为官,辞江陵回籍。张高其义,厚赠而还。公居乡,为善益力;其子娶媳,连生七子皆育,悉嗣书香焉。公手书遇灶神记、并实行改过事以训子孙,身享康寿八十八岁,人皆以实行善事回天之报云。
同里后学罗祯记
坐上别愁君未见,归来欲断无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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